Monday, July 13, 2009

一言难尽乔伊斯
作者:李小山    1999-06-30 11:24:36    来源 : 雅昌艺术网专稿
  在19世纪的作家中,我最钦佩陀斯妥耶夫斯基。我自近20年前读过他的作品至今,陆陆续续又读了许多其他作家的东西,但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甚至可以说,我对文学的理解和对文学天才的认识,就是来自老陀的启示。凡我读什么作品,总把他当作一种种参照进行对比,他的宏大、深刻、厚重、戏剧化这些特点使我迷恋之深,以致妨碍对别的作品持有公正评价。我知道这仅仅是我的偏好。我的趣味——正如西方人的名言,趣味无争辩。但是,我确实认定老陀伟大;因为,其他写作者尽管有各式各样的优点和特色,有别人无法企及的深度和高度,但是都能够模仿得像——我把可以模仿得像作为条件,是想说明创作的难度:凡高不可模仿,因为他是个标准的疯子天才;毕加索不可模仿,因为他一日三变,令人眼花缭乱,具有孙悟空的本事。是的,这是伟大的创作家带给我们的享受和压力,让我们懂得创作的高峰是多么难以攀登。

  我要说的是乔伊斯,他是20世纪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将这两人并排一起言说,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因为他们之间几乎毫无共同之处。这里我说的仍是难度。我第一次读乔伊斯的作品。是他的《都柏林人》,凭良心说,并没有留下特别深的印象。之后读他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自画像》,也与读《去灯塔》、《嫉妒》之类差不多,一直读到他的《尤利西斯》,我完全惊呆并折服了。就如当年读《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一样,我突然想到这是20世纪的文学尖顶。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展示在面前——它是复杂和丰富、理性和非理性、严肃和戏谑、条理和无序的混合物,是语言试验田的丰产标本,是令一切写作者望而生畏的文字海洋……我不知道还有谁在写作的难度上能够与他一争高低,即使是普鲁斯特——这口挖不尽的金矿,也在革命性和颠覆性上(包括智力游戏的智商上)都无法与之抗衡——我是想说,乔伊斯穷尽了他所处时代在写作上的一切可能性,无论是观念的开掘,还是文体的革新,他都是当之无愧的泰斗。特别是,他撕毁了加在写作身上的种种不自由,并使得往后的写作者反而无所适从——他以解除难度的方式造就了最难的难度,这就是乔伊斯留给我们的遗产,它让我们惶惑而自悲,只要拿起笔(打开电脑),便立即意识到下笔(敲键盘)之难,立即意识到必须挖尽智力和感觉的最后一点储藏,才能写出稍稍像样的不让自己脸红的东西。

  卡夫卡以他的奇思异想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海明威以他的简约和从容开辟了自己的路径;杜拉以她的纯净和精致奠定了自己的地位……每一位大师都是如此,他们开创了一条途径,同时也堵塞了后来者的去路;正如米开朗琪罗说的,我的天才将造成无数蠢才。亦即尼采所言,艺术就是天才创造规则,庸才跟着走。确实,大师是堵在我们前面的障碍,而像乔伊斯这样的人,几乎使后人的写作很难再有意义——是很难,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实际上,言说乔伊斯不是目的,20世纪匆匆流逝之后,我们应该从中获取启示。放眼望去,在我们眼下的创作群体里,突出的现象是对琐碎经验的迷恋,是对阅读快感的沉醉,而几乎一致放弃了对难度的征服。他们的智力似乎又钝又锈,毫无锋利之感,穿不透存在自身的厚度。他们在文本累积中显示不出使人信服的开掘的雄心,甚至索性放弃了它的可能——这也是一言难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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