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艺术”
—— 黄河清 ——

　　首先非常感谢蒋先生和论坛组委会能够邀请我参加论坛，我的观点可能跟这次论坛的议题有些不一样，非常感谢能够邀请我来到这里发表一些观点。



　　首先简要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原来是学法语的，后来才到中国美术学院学习西方艺术史，后来在法国曾经呆过十年，所以说在对待西方文化和西方艺术方面可能会有自己一些不同于一般国内朋友的观点，我出国之前也是一个世界主义者，因为我觉得这次论坛的主题跟世界主义这个词比较相关。到了法国以后我觉得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是非常不一样的，在生活当中有这样的感觉，同时我在西方的阅读当中也更加加深了这种感受。对于西方的思想家尤其要提两个人的观点，其中有一个观点叫做批评社会进化论，他把社会进化论称作是伪进化论，尤其把社会进化论指责为欧洲的种族主义，这个观点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另外他在一本小册子里面非常强调文化的多样性，这是他的核心概念，所以他是一个反对世界主义的人，尤其非常明确的指控了这种欧洲种族中心主义，欧洲文化中心主义，我非常钦佩他。另外一个观点的提出者，《文明的冲突》这本书的作者，他也是反对世界主义的，他认为每一个文化都有它自己独特的特性，他认为西方文化是独一无二的，不可能全球化。可惜他这个《文明的冲突》国内都翻译成《文化认同》，他重要的观点其实是文化个性，因为斯特劳斯是文化多样性。所以这两个人的观点对于我对西方当代艺术的看法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我原来在法国也曾经写过一本西方现代艺术史，叫做《现代与后现代》，我基本上是与西方内在逻辑解释，最近几年我在国内看到过《文化冷战与中央情报主义》，这本书里面大量的都是西方有关政府或者民间机构以及经会大量支持西方的文化，包括戏剧、文化、绘画、诗歌、电影、文学，是在方位在支持推广。所以在这个基础上我又写了另外一本书《艺术的阴谋》，《艺术的阴谋》这本书其实是借用一位作者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在法国世界报上曾经登过，所以我借用他这篇文章的名字作为我这本书的名字。我今天发言的内容就是这本《艺术的阴谋》第八章里面的集选。由于时间关系，大家也都看过我的书，所以我非常简要的读一下。



　　我谈的是中国当代艺术，自1999年威尼斯双年展首次大规模展览中国当代艺术以来，中国当代艺术家频频在国际大展，双年展和国际展览会上露脸。在国内中国人也在一种走向世界与国际接轨，全球化一段美好的世界主义情结中努力的加入国际当代艺术，我更愿意称作为当代艺术国际，国际有点像当年的共产国际一样，是要把共产主义运动推向全世界，当代艺术国际也是要把一种当代艺术推向全世界，所以是形成了一个名词。其实每一个头脑稍微冷静的人都不难发现，所谓中国当代艺术并无什么中国性，也无创造性，看上去确实是中国人创作的，仔细一瞧其实是西方当代艺术或者是中国制造的西方当代艺术。它与中国历史文化社会的现实，与中国人的艺术欣赏并不相同，而是为西方当代艺术国际而制造的一个专门的出口产品，是一种外贸产品。对于这种中国制造的西方当代艺术或者美国式当代艺术，都有理论上的混乱。



　　第一点当代性遮盖地域性。在我的文章翻译里面把当代性错误的翻译了，当代艺术专注当今，崇拜当今，把一个时间掐到这里，然后强调当代性的重要。它的实质是切除历史，否定过去，所以强调当代性实际上是掐在这儿把以前的否定掉。这种当代性有两个特征，第一个特征当代性概念强化了西方现代性的时间特征，导致了一种时间崇拜或者一种时代崇拜，一种机械的时代决定论，时代变了一切都要变，物质变了精神性的文化艺术也要变。如今是当代了，一切都要当代，中国人深受进步论或社会进化论的毒害之深非常深。所以中国人受社会进化论毒害非常深，中国百年都是受这种毒害。为了追求现代和当今，不惜毁弃自己的历史，无视自己的文化。



　　当代性的概念第二个特征是世界主义。这种当代性概念继续了西方现代性这种进步论里面所内涵的西方中心的世界主义，所以当代性概念世界主义并不是一种真正的世界主义，是一种西方中心的世界主义。西方的文化、西方的艺术是最先进的，全世界都要像西方那样进步和进化，西方的现代就是全世界的现代，西方的当代就是全世界的当代。这种西方中心的世界主义，让中国人太经常的忘却了文化艺术的地域属性，不西方的现当代艺术当作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方向。



　　当今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既时代又崇拜世界主义，就像我昨天强调的，中国共产主义的运动或者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是非常现代的，它既崇拜时代又世界主义，所以这导致了现代中国人常常认为地域并不重要，中国的文化艺术理论界先天缺乏用中国文化艺术地域性的概念，地域性的名义对西方现当代艺术做出价值判断。对于中国当代艺术在中国没有遇到真正的理论质疑就取向官方化。昨天延安时代包括1979年第一次中国现代艺术大展里面有中国的高官出席，所以在那个时候就可以显示出中国官方对现代艺术，包括近些年中国官方对当代艺术是支持的，在理论和意识形态上是一致的，并没有实质的矛盾。其实当代性和地域性概念可以对应于德国的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所以当代性和地域性非常可以对应这两个德国的概念。德国在最近这些年，在二战以后，德国人转到了时代精神上，美国人也非常看中时代精神，美国的一位概念艺术家对美国做了一个定位，并不是地理上的定位，他是定义在一种时间上的定位，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因为我们的文化没有唯一的地理渊源，我们倾向于把自身定位于一种时间的位置，这个并不是大地上的某一个地方。当年有一个人办了一个画廊，取名为这个世纪，而不是这个国家，同样也是出于一种时代精神。中国人自十九世纪末传入了天演论以后，构成了现代中国人的主导意识形态，以至于现代中国人只有时代精神的绝对统治，而没有国族精神的一种位置。这里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就是在美国他们也是赞美时代精神，但是美国自认为是世界最先进的观点来赞赏或者肯定时代精神，中国人是承认自己落后，在这样的观点上来承认时代精神的，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中国的现代化是在一种文化自卑的情结下来拥抱现代化，实现现代化的，所以这是跟日本很不一样的一个现象。我认为人类作为历史上杰出的艺术都是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两相结合的产物，只有一种时代精神只能是一种瘸腿的思维，而中国的当代艺术是完全张扬当代性，张扬时代性，而遮蔽了地域性，遮蔽了民族特性的一个产物。



　　第二点是同质的多样性。法国一位批评家曾经写过一本书叫做《艺术家与策展人》，在这本书里面他提出了全球艺术，里面有一章《他们和我们》，在这本书里面他提出一个同质多样性的概念，什么叫同质的多样性?就是表面上看起来是多样的当代艺术，但是实际上是同质。



　　第三点中国性告缺。中国的前卫当代艺术看起来是当代艺术，但是里面缺少中国性。中国当代艺术缺少中国性的现象我认为是非常显而易见的，所以我也不去太多的展开。同时我觉得这种缺少中国性，我们可以由两个方面来看，一个是海外的中国当代艺术家是一种表面上挂了很多中国文化的符号，但实际上是一种杂耍中国文化的符号，像火药、文字、指南针、印刷术、周易八卦、风水算命、中医中药、京剧脸谱，这些都是被海外的前卫艺术家杂耍的，而国内的更多的都是有政治波谱的，所以这个现象也不需要我太多的指出了，大家都看得见。



　　第四点为谁而艺术?法国诗人曾经有一句著名的话生活在他方。今天中国一些文化基因始终对他方心向往之，对他脚下所踏的这块地域往往是不在乎的，不屑一顾的。这就产生了一种为国际而艺术的现象，不是为中国而艺术，这也是中国当代艺术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这里我也不多展开了。



　　我的结论是，今天所谓的当代艺术并非中国真正的当代艺术，而是中国制造的西方当代艺术，它的全部意义只是中国人也加入了美国领导的当代艺术国际，仅此而已。面对当代艺术国际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扩张之势，中国迫切需要建立中国自己的国际文化战略。中国官方给威尼斯双年展送去的是中国制造的美国式当代艺术，可谓糊涂之至，中国应该是自己的作品，敢于与人不同，这应该是中国建立国际战略的基本点。陈丹青与我所见略同，中国是文化失忆，我们要紧的是学习大清国老兵丁守护自己的历史记忆。国内只有重返文化艺术精神的源流，用自己的文化价值标准，才能创造出真正的中国当代艺术。一位著名学者的话值得强调，要原创首先要源于自身，谢谢大家!






　　蒋奇谷：时间好像太短了，一转眼二十分钟就过去了，我看过黄老师的书，我想他的书还没有被翻译成任何一种外国语言，所以今天在座的西方学者可能不太能够全面的了解，我很希望黄老师的书能够全部翻译出来，听到他整个的观点我觉得很有意思。接下来请大家抓紧时间提问。



　　讨论提问部分：



　　黄河清：我补充一句，其实今天说的全球地域化，其实我们太多的强调一种全球化，而忘记了地域全球化，我觉得地域全球化这个概念也是非常重要。



　　Terence Edwin Smith：您的问题是我们所有的文化单元一定要基于我们自己的评审源动力，这是我从你的文章当中所理解到的，能不能给我一个具体的例子。



　　黄河清：昨天您所说的艺术的概念是中国的概念，在西方文化里面可能没有艺术的概念，中国的书画其实是为自己一种文化的修养，不是一种纯粹的个人主义和纯粹的个人表现，当代艺术的精神是一种个人表现，是一种追求新、奇、怪的精神。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面从孔子里面就有一种叫做“子不语怪戾乱神”，非常极端的。中国人的文化意识首先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自我修养，在追求上也是向往一种对于人世间的一种超越，对待物质世界的一种超越，这是中国艺术最高的一种艺术追求，这种最高精神性的追求可以在宋代的山水画，包括元代的山水画当中表现。包括前两天有人提出黄国望的《三居图》，表示的是一种隐居状态，中国人为物质状态是持一种非常蔑视的状态，道家都是讲出世的一种精神，所以是一种非常宁静的思想境界，因为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是完全追求新，这是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根本的东西，中国文化几千年来都形成一整套自己的价值观，中国的山水画背后也存在一整套的价值观，这种山水画后面的价值观跟一般的西方风景画或者跟西方的当代艺术都没有关系，所以我想首先应该有自己文化的一种延续，然后再向世界进行全球化。



　　Terence Edwin Smith：您能不能从世界范围内而不只是从中国范围内解释一下中国山水画的精神?有没有一种东西，中国艺术家所创作的，不仅仅是题材还是精神，不仅仅是中国的，同时也是世界的。



　　黄河清：我向来很怀疑一种艺术上是全球艺术，因为我觉得人类的艺术文化更多的是和土地有关系，很多的艺术是在这个地域之内非常能够欣赏，但是一旦跨出去，它对另外一个地方不那么能够欣赏，比如说意大利歌剧可能是意大利人非常欣赏的，中国的京剧很可能是中国北京地区或者其他一些城市欣赏的。但是绘画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比较具有世界性的，我个人非常喜欢在北京的一个英国风景画家，我也很喜欢一位意大利的画家，绘画上面可能还是有很多共同的地方，音乐上可能也有不少沟通的。但是我觉得把一些肥皂箱子放在这里的这种作品我不太能够认同，或者一个小便池，你就是把它放到博物馆依然不能改变小便池是小便池的事实，这是我的观点。我也不是一个老顽固，我在法国还呆过十年，其实我非常的欣赏西班牙的意大利歌剧家，文化上的世界主义我向来是持怀疑态度的，文化的世界主义我不太能够认同，尤其是其中有人认为世界上有六七种主要的文化，这六七种主要的文化之间要真正的融合是不可能的。所以首先我们忽视了文化的地域性，我认为这并不是那么现实的。



　　听众：我也是学法语的，我九岁开始学法语，我也是普遍主义者，而且至今还是。我想把这个背景提一下，我和您的观点不太一样，你说的中国性缺失，是不是要回到毛泽东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百花齐放、推陈出新?这是毛泽东提出来的，他也是一个中国的伟人，而且他的经验在中国是生效的，我们不管它起了什么作用，至少起到了作用。包括后来政治波谱也用了他的一些图像，在当时他的图像起的作用是呼唤了全国人民，不管是错误的方向还是正确的方向，他提出来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还有一句话更著名，把马克思主义的真理与中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也可以说把德里达、福克的具体理论和中国的实践相结合。



　　黄河清：我个人认为，你刚才引用的毛主席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非常对，还是体现了一个主体性，如果你向西方学习的时候，完全没有自己的主体性的话你就完全被同化了。所以古为今用以今天为主，洋为今用以今天为主。所以我非常欣赏的就是和混洋才，这是日本现代化成功的根本原因，而中国是洋混洋才。中国是五千年文化，有自己的文化个性，不可能有一天被真正扭到西方的上面去，而且今天中国有一种文化的精神分裂者，那种理性上中国知识分子非常想西方化，但是骨子里他的血液里面依然是中国人。所以今天中国发生了很多的问题，都是由于这种文化的精神分裂所造成的。包括你追求世界主义，很西方华、现代化，但是你骨子里还是中国人，你的行为上很多都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在起作用，你并不能成为一个西方人。



　　听众：河清先生一上来说在西方学习十年，对西方的现代文化和当代文化都有所了解，这个我觉得不能够成为你理论的一个基础。因为在西方学习的经验，在座很多人都在西方有学习的经验，包括蒋奇谷先生他们都在西方学习过，不在于你是不是在西方学习过，关键是在于你在西方学习的时候你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用一种什么样的取向去学习西方和了解西方，然后重新思考西方。我在西方也学习了十多年，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但是我的观点或者我的想法和河清先生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阴谋论这么一个结论我觉得是完全不能够赞同。因为河清先生的著作在去年网上就有很多的讨论，反对的和支持的都有，我想不管争论的结局怎么样，现在的情况是已经在官方的宣传部门和文化部门开始了解是不是真的有一个中央情报局针对中国进行这样一种文化的阴谋操作，或者艺术上的阴谋来进行操作，从九十年代以来，或者甚至从八十年代以来，他们正在了解这个东西，结果的情况就是，尽管河清先生努力的想撇清和官方或者官方意识形态的这种关系，但是现在你和你自己的书本身已经和官方的意识形态，和官方的这样一种结构性的操作已经处在一个共犯结构当中，这是你的结果，而不是你的冲突，我想是这样的。



　　黄河清：我经常会被认为我是官方的人，体制内的人，其实我是一个真正的边缘人，我既没有得到体制内给我的所谓荣耀，也没有国际方面给我的荣耀，我是一个真正的独立人。这也是我认为西方现代精神非常重要的，你应该个人用自己的观点来看问题。至于说官方用我的观点去对当代艺术进行某些了解，为什么一个事情害怕人家去了解呢?当然我认为艺术当代国际向全世界推广中国艺术这是一个阳谋，不是阴谋，这是在阳光下进行的事情。刚才我也解释了，艺术的阴谋是我借用了别人一篇文章的标题，我在书里面从来没有说当代艺术是美国的一个阴谋，我从来没有这样说，我只是说这是一个几十年来美国，很多民间基金会，很多美国一些主流的意识形态向全世界推广这样一种当代艺术，并不是中央政治局的事情。在我个人一文章《论战》里面说，我其实是中国当今官方意识形态最主要的掘墓人，你们还不理解，对不起，我就不展开了。



　　John Clark：我有两个观察，一个观察是关于二分法的，就是中西这个观点，我有一个观察，法国特别允许中西这样的区别，我也观察到有的学生一直在用中西的区别，我们谈到日本的情况，日本是一个小国，中国是一个大国，你把他们的经验和中经验这几方面的分法结合起来的话，你是说整个世界人口的25%都是有分裂现象吗?我不太了解这个情况。



　　黄河清：其实并不是二分法，我的观点是六分法或者七分法，整个的世界是由六七种主要的文化所构成的，不是中西，是由伊斯兰等还有很多构成的，形成了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冲撞和应对的关系，这一点也不能否定。因为西方文明在最近一百年来是处于一种强势的文明或者文化，对世界的其他文化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冲击，在这种冲击底下各个文化必然要对西方的文化做出应对，我觉得这也是非常正常的。另外一点John Clark先生他认为我们是分裂性的，中国人强调和而不同。我们跟世界还是有不同的，但是也有相同的，就是和而不同，并不是用我们的军队来同化你，但是我们大家不一样，我们之间是和谐的，所以我想这个和而不同是我们文化的核心，而不是文化把中西分开，我不是一个中西对立的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