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28, 2009

寻找哲学家的生活
――读巴特利的《维特根斯坦传》


作者:王俊
文章来源:王晓纯 吴晚云主编《大学生GE 阅读》第二辑,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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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西方哲学家中,维特根斯坦算是少见的天才人物,他的出身、天赋、哲学和生活都不可避免地诱发人们的好奇。因此,在阅读他的传记时,我们毋庸讳言我们的猎奇心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这种由好奇心所驱使的猎奇之外,一个富有传奇色彩人物——特别是像他这样的思想家和哲学家——的人生经历、思想历程和生活方式都足以引起我们诸多的思考,毕竟如维特根斯坦自己所承认的那样:“一个人的哲学是气质问题”。
与哲学相遇,对于维特根斯坦来说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说它是偶然的,是因为他并没有一个为哲学献身的最初想法,没有最初的哲学使命感,不像海德格尔从事哲学之初所具有的那种想法:将自己的生活消融在哲学思考之中。所以,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那种“他出生,他思想,他死去”的生活心向往之。而哲学对于维特根斯坦来说,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出身高贵,天赋惊人,具有优雅的品味和良好的教养,他最初只想成为工程师,只是在学习工程学时遇到了数学基础问题才与哲学邂逅,继而学习哲学,并以惊人的天赋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为了最好的哲学家。可是,从他的出身、天赋和他的气质上来说,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天生的哲学家,哲学思考是他无法逃避的最终归宿,因为除了哲学,似乎没有什么学问能够与他这样的天才相匹配,无论他从事什么职业,他的思想都会冲破一切樊篱,直抵哲学。在这种意义上,他天生就应该是哲学家,当然,不是学院意义上的哲学家。所以,确切地说,维特根斯坦成为学院哲学家是偶然的,但他的哲学家归宿却是必然的。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考无疑是在逃避哲学问题的折磨,他从事哲学思考似乎并不像柏拉图所说的那样,“哲学产生于惊异”,而几乎是来源于对哲学的厌恶,即所谓的治疗“哲学病”。因此,如果说,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考也源于惊奇的话,那不是源于他对存在的惊奇(至少表面上可以这样说),而是源于对“哲学病”的惊奇:人们为何总会染上思考哲学的毛病?他的前期研究给出的结论是:因为哲学(形而上学)自身有“病”。因此,他的《逻辑哲学论》给出了治疗的药方:从语言图式上区分可说的与不可说的、科学的与不科学的。可是,对于不可说的,只要沉默就可以了吗?对于不科学的,只要置之不理就可以了吗?其实,他的哲学使命并没有终结。
在完成了《逻辑哲学论》之后,出于对哲学的厌恶,维特根斯坦决定远离哲学,去偏僻的乡村教书,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然而,隐居生活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乐趣,他的“哲学病”又复发了,他于是又重返剑桥,回到了三一学院,基本完成了他那更具影响力的著作:《哲学研究》。在这部著作中,他否定了自己前期的结论,将语言还原为一种“家族相似”的游戏:语言图式与世界结构之间的对应脱落了,语言回归到了特定的语境之中。


但是,巴特利的《维特根斯坦传》并不是完全着眼于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内在逻辑的,与别的思想家传记从思想上作传不同,在这本简洁优美的传记中,记叙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只占了一半,这除了希望让“那些对于维特根斯坦一无所知的人,也能读懂它”之外(瓦尔特.考夫曼),我想还应该有另外更多的东西,特别是对维特根斯坦这样的人来说,那些东西可能显得更为重要。
在这本传记中,特别显眼的是维特根斯坦的私生活和他在偏僻乡村从教六年的经历,当然还有提及不多的维特根斯坦的特殊气质和教养。在传记作者看来(笔者亦如此),对于作为哲学家的维特根斯坦来说,这也是,或者说更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人们可能总是注意思想家那耀眼的思想,而忽视了这种思想所依赖的思想家自身的生活方式,其实,可以这样说,没有其个性化的生活形式,便没有他个性化的思想,虽然思想家们总是强调自己的思想,淡化甚至隐瞒自己的生活。
无论多么伟大的思想家,他首先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虽然他在思想上和一般的人存在着种种的不同,但在生活上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家族相似”,并且他是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的,而且他的生活一定更加个性化,更具有特别的意义,那种“他出生、他思想、他死去”式的概括只能是对于他自身存在的遮蔽。因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海德格尔终身追问存在,追问存在本身,并且谴责别人遗忘和遮蔽了这一问题,可是他自己却在思想家的存在本身上犯了不应该犯的错误,他幼稚到想否认它、掩盖它,可是他没有也不可能做到,他自己没能也不可能像他自己所希望的那样(至少他参加了纳粹)。其实,无论多么具有天分,思想的问题总是从最切身的自身存在开始的,思想家的思想可以在他自身的存在中找到其出发的源头。
因此,巴特利在《维特根斯坦传》中所透露的有关维特根斯坦私生活的细节显得极为重要,可能有关维特根斯坦思想的一切源头都与此有关。这本传记首先使我们注意到,这个出身极好,天赋极佳的天才人物也有来自自身的隐秘和自卑。他在高贵中隐藏了卑下,在骄傲中隐藏了自卑,他因此羞怯、痛苦,甚至想自杀,这一切都在于他是一个同性恋者。这种难以启齿的性的苦恼,让这位本是应该很骄傲的天才感到痛苦与自卑,也增添了他的敏感和诉诸内求的力量,他因此苦苦地思索,深深地染上了“哲学病”。
按照与维特根斯坦来自同一个国家的心理学家A.阿德勒在《超越自卑情结》中的说法,一切伟大之人之所以伟大,乃在于他们都是自卑的,并且能够超越他的自卑。其实,自卑可能是人类从其开始时就具有的无法摆脱的内在情结,不要说身体和心理的缺陷,就是时空的浩瀚与缥缈就足以让有限的人类感到深深地自卑。因此,不难理解的是,人类总是伴随着宗教而来到这个世界上,宗教是人类自卑情节的集中体现。
上天似乎很警惕人类的骄傲,因此,每每天才降临之际,他总会为其套上一个自卑的紧箍罩,而同性恋则是上天给维特根斯坦这个天才人物佩戴的紧箍罩。照此看来,巴特利在其《维特根斯坦传》的第一章所引用的作为题记的话是非常确切的: “无论你投身于什么事情,陷入怎样的麻烦,或者遇上你生活中的重大问题,例如性之类的东西,那么无论你从哪儿开始,联想最终不可避免将把你带回同一主题。弗洛伊德评论说,释梦以后方知,梦是何等的符合逻辑。当然,…一个原始的事件…常常有一种吸引力,把一种悲剧的范式赋予人的生活。生活完全是重复以前确立的同一范式。就像一个悲剧人物禀天意行事,命里注定要处在这一位置。有时,许多人在生活中烦恼重重,烦恼压得他们每每产生自杀的念头。在某些人看来,这似乎令人作呕,就像一种环境太邪恶而不能成为悲剧的主题。如果我们能够表明人的生活颇有一种悲剧的范式(悲剧设计出来并重复一种范式),那么也许就是一种巨大的安慰。”在这里,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弗洛伊德的影响,虽然我们没有必要过于抬高弗洛伊德的研究成就,但是,我们也无法否认,在每个人的生活中,这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甚至是决定性的一面。从维特根斯坦的这段表白中,我们似乎可以发现这一问题对他来说并不是可有可无的:每个伟大的人物都是悲剧性的,但是造成悲剧的原因不一样,或许维特根斯坦的伟大和悲剧都源出于此?
第二个值得注意的方面其实也与第一个相关,那种原始的不安造成了他在现世生活中的不安,他因此想隐居,甚至想当修士,所以他去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他希望在那里找到托尔斯泰笔下的高贵农民,可是他失望了。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一个更适合于安身的地方,新的环境可能会带来一时的新奇,但是,常人的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是难以改变的,那些热衷于改变常人的人,无论他多么具有天才,多么地正确,其结果总是不被常人所改变就是被他们所驱逐。当然,他们无法完全改变维特根斯坦这个天才,所以他们驱逐了他。但是,我们可以发现,有过这一经历的维特根斯坦确实改变了,这种改变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这反映在他的后期著作中:他开始强调不同语言和不同生活方式的独立性了。虽然传记作者没有关注这一点,但它肯定是不可忽视的。
很清楚的是,在特拉腾巴赫,维特根斯坦坚持了自己生活方式的独立性,并希望用自己的思想影响当地的农民。可是他们的生活在其方式上似乎是不可通约的,他们各自都生活在自己的信念中,于是他们的误解和冲突便不可避免。有时,已有的生活信念是极其根深蒂固的,改变常人的生活方式比改变他们的一切都要困难,尽管不同的生活方式有着形式上的“家族相似”,其实它们遵循不同的游戏规则,所以,维特根斯坦的实践失败了,但是这个令他沮丧的失败必定引起了他的思考,我们很容易从他的后期著作中看到这一点。在此,我们或许可以引出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如果没有这段生活经历,维特根斯坦是否可能没有他的后期作品?
还有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就是,维特根斯坦是一个非常注重自身气质的人,这同时也决定了与他交往的人的气质,他的教养和品味使得他只愿意与其气质相投的人交往,并且只有与这些人才能很好地交往。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羞怯也正是他的骄傲,他甚至认为卡尔那普教养不够,更不要说特拉腾巴赫的那些一般农民了,因此,当他在特拉腾巴赫没有找到托尔斯泰所谓的农民的高贵和质朴之后,他所体验到的只是幻灭。
从气质上说,维特根斯坦是完全贵族式的:他不重视钱财,但很注重教养,他禀性单纯,却富于幻想,他善于思考,但疏于世故。他具有哲学家气质中一切必要的因素,他的这种出身和精神上的高贵使得他的平民情结只能是唐诘珂德式的,在他的气质中,他融柏拉图、托尔斯泰、拜伦和唐诘珂德式于一身,因此,他注定是伟大的,也注定是悲剧式的。


西方有句谚语:仆人眼里无英雄。因为在吃喝拉撒方面,英雄与仆人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甚至在生活细节的处理上,仆人比英雄还要在行得多,因此仆人不但对英雄缺乏必要的敬意,甚至还会讽刺讥笑,就像色雷斯的女仆嘲笑泰勒士那样。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缘故,许多伟大的人物,特别是思想家和哲学家,总是极力淡化和掩盖他们的生活。可是,事情恰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仆人眼里无英雄,那总是因为仆人总是仆人,英雄总是英雄。仆人所不理解的或者他们所嘲笑的,可能恰恰就是英雄的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们在这些地方和仆人相似甚至比仆人逊色,可能恰恰说明他们在另一方面才是真正的英雄。
况且,问题还不仅仅在于仆人和英雄的关系上,因为伟大人物的行为总是浸透在他们的思考之中的,他们在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可能恰恰就是他们思想的精髓。因此,追寻他们的生活,不仅仅是简单的猎奇,而应该具有更深刻的含义,因为了解一个人的思想和了解这个人总是分不开的。应该这么说,尊重一个哲学家也还包括尊重他的生活。
因此,我们对于维特根斯坦的人生经历、思想历程和生活方式的考察并不只是猎奇式的,其实,我们是在发掘一种隐喻所昭示的意义。因为可以这么说,每一个天才都是一个隐喻,对于维特根斯坦,我们也绝对可以这样评价:他是个隐喻式的人物,不唯他的哲学,他的生活也是如此。但是,我们能从这个隐喻中体会到什么东西呢?那可能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但是,无论怎么,巴特利的这本《维特根斯坦传》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解读这一隐喻的可能性。因为,哲学家自己生活的本身就是一部值得研究的哲学,它让我们有可能超出那种常人对于生活的看法,在同样的生活中发现不同的意义。(王鸿博供稿)

(《维特根斯坦传》,[美]巴特利著,杜丽燕译,东方出版中心,2002年出版)


(本文作者系东南大学哲学与科学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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