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28, 2009

通往想象的世界*
——读《庄子》


作者:陈少明
文章来源:中国思想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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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不是一部书,而是一个世界。但并非打开这本书的人都能进入这个世界。晋人嵇康说“此书讵复须注,徒弃人作乐事耳”,是怕把它做成训诂式的学问。[1]现代学术的毛病,则是把它榨成干枯的理论。司马迁说《庄子》“大抵率寓言”,“空语无事实”。[2]郭象序说它:“游谈乎方外”“不经而为百家之冠”。这都在提示我们,读庄首先需要有想象力。所谓“无事实”,不是指只有观念没有情节的文字。相反,它有许多奇妙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包括貌似真实的故事,在经验中或历史上多不可能或不曾出现过。所以它是“方外”“不经”之谈,超乎俗世之上。一句话,它是想象出来的。同时,由于学界公认《庄子》一书远不是一个作者、也非同一时代完成的,故其作品便是集体性想象的产物。想象很重要,其意义不止于艺术与文学,是人类普遍的精神现象。但想象怎样论政治,想象如何是哲学,则是充满疑惑的问题。我们的阅读,是跟着故事中的人物与情节,进入《庄子》的世界,然后再琢磨其中政治、哲学与想象的内在联系。


一、诗、史、论、剧

《天下》篇说《庄子》的言述方式为“寓言”、“重言”与“卮言”。三言含义虽难确诂,但说寓言来自想象则可肯定。想象不必下定义,引一则文字读者就可领会:“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逍遥游》)[3] 但要揭示《庄子》的独特性,如与道家的《老子》,儒家的《论语》、《孟子》之不同,寻求对想象与其它思想方式关系的理解,则需要先作些讨论。《老》、《语》、《孟》三书,昨看起来,与《庄子》的陈述方式,有许多相类之处,如《老》也是虚构,《语》同样有故事,而《孟》则不乏有思想深度的对话。这些区别如何界定?

《老子》的体裁是诗,诗自然需要想象。“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王弼本,第8章)在表达其包括形而上的抽象观念及形而下的经验原则时,《老子》借助大量的自然现象,如飘风、骤雨、江海、川谷、声音、颜色、婴儿、刍狗等等,来传达“反者道之动”,“道法自然”的信念。但是,这只是一些零散的意象。它没有人物,没有对话,没有事件,人们能记住的,只是几句格言。《庄子》不然,其寓言所提供的,是让后世读者津津乐道的故事。举个例,《老子》有“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之句(五十七章)。同样的意念,《庄子》却是一则有趣的叙事: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愲愲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天地》)

零散的意象与故事化情节的区别,是《老》、《庄》不同之所在,后者更有感性的特征。故事是有情节的意象的叙述,但并不一定是虚构出来的。儒门第一经典《论语》就有故事,《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由于所记内容有时包括“应答”的特定情境,所以就有情节出现,这种故事实际就是实录。将《庄子》中的孔子同《论语》中的孔子作简单的对比,即可说明问题。《论语》有若干孔子陷于困境的简约记载,如《卫灵公》有:“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但《庄子》则编出若干个“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的故事。这些故事不仅内容与《论语》所载不同,且本身描述的孔子形象也反差很大,如《山木》与《让王》的说法就很不一样。《让王》的故事是,“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之际,“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孔门弟子感到不可理喻,向老师道穷。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一番豪言壮语之后,师徒又一起抚琴起舞。这则故事显然以《论语》为原型,而加以发挥。[4]《山木》则大不一样,其故事是:“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接着这个大公任向孔子“言不死之道”,孔子甚服称善哉,随后“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一个人当隐士去了。┅┅《庄子》可谓开对历史进行“戏说”的先声。

不必与《论语》细比较,单凭《庄子》内部记述的对立,就知它是虚构的,是寓言。在经验的层次上,同样的人在同一时空内不会发生完全相反的思想行为。而相互对立的叙述能在同一经典中并存流传,表明读者也只当其是一种虚构或想象。记忆与想象可以都有或简单或复杂的意象,但记忆的意象目标是指向经验中发生过的对象;而想象则既能对经验材料作重新编排,也可虚构不存在的人与事,它服从于想象的目的。[5]想象中,相同的经验材料可以被同一个人重复以不同的方式改编,而不同的想象者,对材料的处理就会更多样化,如《庄子》的作者们对孔子的利用。记忆与想象的对比,提示我们如何读《庄》。

思想人物的故事无论情节有多曲折,其中心都放在记言上。而就言而论,又往往是对话比独白更有情节感。这一点,《孟子》有类于《论语》。不过,《论语》是门生记录的文献,《孟子》则是孟子(可能还有弟子参与)的著作。赵岐说他仿效仲尼,“‘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于是退而论集所有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6]这种成书方式,导致两个效果。一是魏源所说:“七篇中无述孟子容貌言动,与《论语》为弟子记其师长不类”。一如朱熹所言:“《孟子》疑自著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观七篇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可就。”[7]这意味着,与《论语》比,《孟子》的创作倾向是理性的因素增加,而感性的成份减损了。而正是这种倾向,使《孟子》的雄辩,同《庄子》的“不经”造成对比。《孟子》的雄辩充满论证的力量,而庄子的不经之言则有奇幻的效果。以对是否有以共同人性为基础的道德标准的言辩为例,孟子在列举易牙之口味、师旷之音乐及子都之容貌为天下所公认的事实后,便作出推论:“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孟子·告子上》)庄子不然,隐喻式的言词充满想象力:“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虮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庄子·齐物论》)

《孟子》的对话近于《公孙龙子》中的主客之辩,这种对话的力量,不在对话者的身份、个性,也不在于是否煽情,而在于能否以理服人。读这种论辩文字,是进行逻辑分析,而非读故事。《庄子》的寓言充满戏剧性,对话更象台词。人物性格、情节对理解台词均不可或缺。有些貌似说理的论辩,用逻辑的观点来检验,可能不得要领。如《秋水》中庄子与惠施关于“鱼之乐”的辩论,多情者未必就是得理者。

《老子》、《论语》、《孟子》,同《庄子》的不同,可以看作诗、史、论,同剧的区别。这特有的言述方式,使整部《庄子》充满着魅与惑。我们要用看戏的眼观来读《庄子》。[8]



二、被剪辑的图象

从想象的角度,对几部经典进行对比之后,《庄子》的言述(或思想)方式浮现出粗线条的轮廓。同是想象,与《老子》比,它有人物有情节;同是故事,《论语》是写实的,它是虚构的;同是构思的对话,《孟子》的结构是逻辑的,它是戏剧性的。这初步提醒我们,读《庄子》,不能局限于几个抽象概念,不能着眼于情节是否真实,甚至还不能拘泥于言语的字面逻辑。[9]这是对传统研读哲学方式的一种矫正式的说法。作为一种思想方式,想象有它自己的前提、结构与力量。它也深刻体现在《庄子》这一经典的思想现象上。

想象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的想象,是回忆及构思形象的思想活动。而狭义的想象,简洁地说,就是构思不真的形象及其活动。这同历史、新闻及私人日记所追求的目标相背离。本文即在狭义上运用想象这个概念。在文字记录中,不真可以包括至少两个层次的情形。其一,对某些曾经在经验中存在过的要素作新的编排或综合。要素主要指人物、事件或特定时代。这是对不在埸者的想象,如《庄子》中的孔子及其门徒。其二,想象一种根本不存在,甚至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如《逍遥游》开篇鱼变鸟、鲲变鹏的神话。想象不讳言自己的假,更不必去冒充真。而利用某些经验要素作故事新编,则是为了造成同经验现实更具针对性的对比。假作真时真亦假,最能制造这种真假莫辨的意象,莫过于说梦的功夫。梦的内容没有经验的实在性,所以为假;但人能做梦,做各种离奇古怪的梦这种经验本身,则是真实的。庄子是有梦的人,《庄子》的作者更不乏说梦的高手:“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这则寓言人物情节都简单至极。庄周变胡蝶在经验中不可能,但梦中则为真。里面关键的时刻不在梦,而在觉。这一觉,导出了一个绝大的问题:究竟是有人生才有梦呢,还是做梦才有人生?喻意是,人生整个就是一埸梦。而庄与蝶同梦与觉,竟是交叉对应的关系,庄梦则蝶觉,蝶睡才庄醒。其诡异,象艾舍尔那些黑白相间的版画,隐与显两种画面是相互缠绕、相互培衬才存在的。[10]庄子用梦来点悟人生,庄子的后学则发展为通过说梦来批判人生: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铖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颦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至乐》)

庄子这次不是变为髑髅,而是与它对话。这是生者与死者对生死意义的探讨。经验中可以有庄子,可以有髑髅,也可能有人把髑髅当枕头,但髑髅不能说话,所以庄子提问而没指望其回答。在梦中,髑髅有了说话的机会了。它可以据自己对生死的不同体验,来矫正生者对生存意义的误解。有力的想象,可以在形式的假中传递深刻而有感染力的思想。

庄子做不同的梦,孔子在同一埸景中竟也可以有换个人似的表现,表明想象有不受经验可能性约束的思想方式。萨特在《想象心理学》中论述说:

(在想象中)实际上,思想并不是建立在对象上的,或许更应该说是作为对象而出现的。如果一个观念以一系列综合性联结在一起的想象性意识活动为形式得到发展的话,那么,它就会使这种作为意象的对象具有活力。它时而表现在这方面,时而又表现在另外的一方面;时而具有这样的确定性,时而又具有别样的确定性。……假如我们是在想象性地对某个个别的对象进行思考的话,那么,将要出现在我们意识面前的便是这些对象本身。它们的出现也就会如同其实际存在一样,亦即如同具有形式、色彩等等确定性的空间意义上的实在一样。但是,它们却绝不会具有那种知觉对象所特有的个别性与统一性。这里会有一些扭曲之处,会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模糊性,会失去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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