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5, 2011

 昨天在博客上发了“中国传统为何至今不被看好”一文,颇有众议。有人留言说,“有些感慨泛滥…出国人的通病”。我想大概是的。这里还有一篇2009年写下的文字,不妨一并“感慨”出来,见教于各位方家。



“虽浅薄也还是我的”





  我在国内走一圈,总会碰到不同的编辑,他们几乎都很诚恳地要求我:为他们报道或反映一些美国最新的艺术动态,无论是实践的,理论的,但要最新的。这类要求让我鲜明感到,国人一直在引颈期盼国外的新东西,这种期盼大抵来自内心深处的一个固定观念:美国或者说西方,总是在提供艺术上最新的创造或者理念—可不是,这已经是一百年中形成的事实。国人的任务,因此是迅速地抓住这些“最新的”玩意儿,越快越好,然后可以挂靠先进理论,投奔前卫风格,在国内宣传倡导,推动流行,这似乎是进入全球化文化大格局的必然步骤。

  而对我这样一个长期生活在美国的人而言,听了这样的要求,心里却感到非常不爽,进而非常不快。因为这使人分明看到国人的一种心态,即长期养成的对西方艺术的瞻仰和期待。过去咱们穷,弱,天灾人祸,战乱加内乱,健康自信的心态当然无从谈起。如今今非昔比,国运强盛,一派盛世光景,“中国”,“北京”这两个词在美国的报纸刊物上几乎见天出现,到了眼下这个年头,我们美术界还不改一改心态,可就有些没出息了。当然,改变心态是个大事,也是个难事,还是个最微妙的事,因为,若翻身一改为自大,那和自卑一样可怕,一样糟糕,一样误人误事。但我们不能因为难而不做,因为难才要做,才更要自觉去做,做了才会真正在美术界见效。真是的,与其花大量人力物力张皇四顾,不如定了心,好好体会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又便捷,又贴心,又实在,何必成天去兜无用的圈子。

  长期身处海外,天天和西方人泡在一起,才能知道,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肩膀上也只不过是扛了一个脑袋,而且在很多关键处,有智慧有见识的人绝不见得就比中国人更多,他们也一样跨不过坎去,也一样模仿,重复,跟风,追星……我们难道没有看到,现在走在美国艺术界最前沿的艺术家,好几个都是咱中国人,比如徐冰,比如蔡国祥,比如张洹,比如谷文达。

  我住在洛杉矶多年,那里的美术馆画廊也常去走走,最近这些年来,每走一圈,带回来的是疲倦和厌倦,因为看不到新东西。今年10月底我在北京见到徐冰时问他:你在纽约有没有看到有意思的艺术家或者什么有意思的作品,他回答我两个字:“没有。”这话即使不问也能知道答案,因为若有好东西,或精彩的人物儿,早轰动出来,一时全球都会传到。哪里等得到我去问他。

  手头现有一本《纽约艺术》2009年年度选专号。这本专号是从全球500家艺术网站筛选出的精华艺术家,博客,画廊,美术馆,杂志的汇总,因此是美国艺术界对2009年全球艺术的概括和介绍。上面选了386个出众的艺术家,出众的博客40个,还介绍有27个基金会和特别机构的展览,130个画廊展览,70个美术馆展览,21家杂志,20个艺术项目。若看一看照片,读一读简介,其中没有一种手法是能让人出乎意外的,没有一种观念是让人耳目一新的,整个事情就是这样。

  就手段说,西方人写实,中国都有了;抽象,中国也有了;影像装置,摄影招贴,行为表演,声光水电……你找不到一个是中国眼下不曾运用的手段。就题材说,反映社会,生态环境,性别,身份,困境,出路,生存思考……也没有一个是中国艺术家没有触及的领域。我们究竟还要在西方人哪里寻找什么?而实际上,西方人对我们的关注一点不比我们对他们的少,可区别是,他们只是关注,并不期待和巴望什么(这个区别极为关键)。他们对中国的关注到什么程度呢,这本《纽约艺术》杂志11/12期的合订号在127页的篇幅中用了8页的篇幅,专门介绍中国当代艺术。

  话虽这样说,那么美国人就很不堪吗,倒也不是呢。至少,他们整体的心态比较好,他们可没有眼巴巴地朝别人看,千方百计地要从别人那里看到得到新东西。关注和巴望显然是两回事。不过,实在说来,美国人倒也不是天生好样的,他们朝别人巴望的心态曾经也有过的。那是在20世纪40年代前,那时美国人眼睛总“瞄发瞄发”地紧盯着欧洲,生怕错过了他们的什么新东西。越这么着,他们越没多大出息,折腾半天,一切都是干着急。后来好了,因为心态变了,一切便幡然不同。这个改变得益于二战爆发,欧洲那些有头有脸的名艺术家们都成了难民,搭船渡海投奔美利坚。这些人原被美国艺术家隔着大洋看得如同九天之上的神仙相似,结果—比如说,蒙德里安这个抽象画大师,投奔美国后,有一天在一家超市买鸡蛋,恰被一个美国艺术家在旁边看到,这位名画家正把盒子里的鸡蛋拿出来一个一个朝着光细看,来鉴别其中有没有变质的蛋。这个生动细节给那个美国艺术家当头一棒:原来艺术大师蒙德里安也是个人,并不是个神。

  这些事,哪怕是一些小事,却帮助美国人把自己给自己挂上的那一层幻象撕下来,把腰杆子挺起来了。非得要到这种时候,创造力就焕发出来,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拾。我们都知道美国艺术到二战后就转了向,他们终于敢把欧洲放下了,自己一路大胆走去,哪怕是美国的可乐瓶子,啤酒罐子,艳俗的女明星照片,在他们眼里都是好的,因为那是他们自己的(波普艺术)。结果越自信就越有成就,到后来简直不得了,整个20世纪后半叶艺术界全是美国在唱主角。我始终觉得二十世纪后半叶西方艺术取得的成就,主要是美国人自信的结果,而不是他们艺术功力积累的结果。若从艺术修养,艺术资源说,他们跟欧洲相比是没有多少家底子的,但这毫不妨碍他们生龙活虎地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其实在任何条件下,任何情况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挡我们走自己的路--用心体会自己的生活和人生。自信必导向成就,这么个简单道理放在哪里,放在哪个历史时期都是一样的。

  我们必须深深了解历史,或者深深了解人生,就会知道,生而为人,宇宙给予我们的能量是相同的。所不同的只在,有的人,生生被观念锁住了自己,自身的能量就焕发不出来;有的人,把那些挡道的外加观念去掉,渠道就被打通,能量(创造力)滚滚而下。我们真的不要被“美国”“西方”这些观念挡了自己的道,那太可惜了,那是最为严重的资源浪费。要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是好样的,无论你是个市长,还是个泥瓦匠,个个都可以做出精彩来。

  读到梁漱溟在很多年前给广州中山大学哲学系学生的讲演,值得引在下面:

  “哲学系的同学,生在今日,可以说是不幸。因为前头的东洋西洋上古近代的哲学家太多了,那些读不完的书,研寻不了的道理,很沉重地积压在我们头背上,不敢有丝毫的大胆量,不敢稍有主见。但如果这样,终究是没有办法的。大家还要有主见才行。那么就劝大家不要为前头的哲学家吓住,不要怕主见之不对而致不要主见。我们的主见也许是很浅薄,浅薄亦好,要知虽浅薄也还是我的。许多哲学家的哲学也很浅,就因为浅便行了。詹姆士的哲学很浅,浅所以就行了!胡适之先生的更浅,亦很行。因为这是他自己的,纵然不高深,却是心得,而亲切有味。所以说出来便能够动人,能动人就行了!他就能成他一派。大家不行,就是因为大家连浅薄的都没有。”(李璐,段淑云合著:《梁漱溟说佛》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P.39)

  2009/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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