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洛杉矶的中国画家
发表于 2011-07-30 10:25:56阅读 848 次 评论 5 条 所属文章分类: 沧海文摘——“以前中国人总说自己太谦虚,不懂得宣传。嘿!你看现在跑出来的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厚颜无耻!人人世界第一!你再看他们的画,嘿!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
——“丁绍光已经不是手淫了,他那话儿根本就是萎缩的,他其实是意淫!不过,他淫跟别人淫目的不一样,他不是为了自慰,而是为了蒙太平洋彼岸的同胞。”“对,丁绍光那根鸡巴根本就是萎缩的,他根本就是意淫!”
——后来的一些年,关于袁运生辉煌不再的传闻渐渐地多起来。听说他在美国事业生活两困窘,也是靠“吃软饭” 惨淡维持。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修订版《沧海》上下卷之下卷第五十六章:他陷入了“世界第一”的汪洋大海。732页——745页)
“报纸出来了,你看到没有?”刚吃完早饭,就接到王艾伦的电话。
王艾伦办事雷厉风行,第二天,她写我的专访就见报了。我还没有看到,因为我住的地方离蒙特利公园市很远,这里没有中文报纸卖。
王艾伦说:“我马上要去机场接一个纽约的画家袁运生。我把报纸留在画廊,叫刘忙去接你,中午正好一起聚聚。”
而后,夏伊乔也来电话,说:“老师已经看到王艾伦的文章了,说报纸上的两幅画印得不清楚,叫你带一些最近的作品过来看看。”
我说正好刘忙会来接我,下午就请他送我去金龄老人公寓。
刘忙来接我了,因为事先已经互相知道,所以一见如故。路上,我谈到来美国以后的焦虑,刘忙说:“每一个刚出来的人都有这个过程。快的,一年两年可以熬过去,慢的,要受一辈子!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再苦,都不要表现出来。现在不是凡高那个时代了,现在的人不相信挣扎,不相信执著,只相信成功。像丁绍光玩的就是‘成功’的把戏,他用一窝又大又鲜亮的引蛋,迷惑你去下真蛋。以前中国人总说自己太谦虚,不懂得宣传。嘿!你看现在跑出来的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厚颜无耻!人人世界第一!你再看他们的画,嘿!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结果弄得恶性循环,叫你不敢实事求是。有人说了一句玩笑话,说陷在人人世界第一的汪洋大海之中,你如果来真实的,只能自取灭亡!人家会错认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不行,就你的窝不适合下蛋。”
我问:“说自己世界第一,就真的世界第一了吗?”
刘忙说:“嘿,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说了,蒙倒一个算一个,不说,你就一个都蒙不倒!这是新时代的辩证法。反正人人都说自己世界第一,人人也都怀疑,人人也都不敢确定你就一定是假的。但是如果连你自己都说自己不行,那么人家就连怀疑都不用啦,这是你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刘忙告诉我,陈冲刚来美国的时候,就感慨一下子失去了客观比照性。人人的胆子都比她大,人人编出来的履历都比她辉煌,反而她说自己在中国有过影响得过奖,别人却用眼睛斜着看她。刘忙说:“你的老师刘海粟现在也有类似的情况。在中国,刘海粟说他是世界第一,还有人骂他吹牛。嘿!到了这里,比他吹得凶的人多啦!刘海粟一下子被‘世界第一’的大海吞没了!变成真正的沧海一粟了!”
刘忙举了几个例子:“有一天,跑来一个乌鲁木齐供电局的家伙,灰头土脸整个一个没开化的蛮人,嘿!口气大了!他看到墙上刘海粟题的‘东方艺术中心’,说刘海粟已经不行了,成为过去了,中国画要想在世界上争得一席之地,要靠他啦!我在东北有一个县文化馆的朋友,总给我写信,要我把他办出来。我说你在文化馆不是很好吗?嘿,他牛屄啦!说留在那里,充其量不过是中国的大师,到了美国,他就有可能成为世界的大师!一个朋友来找王小姐,说他有一个老师是师范的美术系主任,因为艺术上没有成就,被专业老师看不起,想帮他在美国办一个画展,让他在国内有牛屄吹。王小姐看在朋友的面子上答应了。结果,嗨,那个被帮的人牛屄啦!用国际特快专递寄来一大堆资料,说自己之所以没有普通意义上的成就,是因为潜心修禅与世无争,而实际上他画的是禅画,是真正的前无古人世界第一!要求王小姐每幅画付给他2000美金的定金,他可以先寄来100幅。画册一定要印最好的,画册的封面题字,点了名一定要星云大和尚写,展览的规格一定要最好的,每幅画的售价最少不得低于一万美金,否则就配不上他的世界第一。整个他妈的一个夜郎国民,穷凶极恶!再看他的画,又他妈的惨不忍睹!王小姐一看这架式,朋友的忙也不能帮了。”
刘忙说这种风气,到头来害的其实是中国人自己,“现在人家美国人,整个搞不清你们中国画家到底谁好谁坏,你刘海粟跟张海粟、李海粟、吴海粟到底有什么不同?谁才是真正的第一?拍卖中国古画,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人家洋鬼子也不敢买,因为硬是搞不清真假好坏嘛!”
坐在边上,我默默地听着,心情很沉重。我为自己沉重,也为刘海粟沉重。虽然如刘忙所言,刘海粟在美国陷入了“世界第一”的汪洋大海,但是他毕竟与别人不一样,他毕竟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画家大人物。我理解如今刘海粟所经历的,也是大失望大痛苦。
走进老东方家具店,透过重重叠叠中国旧式红木家具的丛林,看见楼梯口等候着一群男女。刘忙对我笑着说:“保不准,你今天就能遇上几个世界第一!”
见到刘忙,人群中冲过来一个又粗又壮的汉子,抓住刘忙的膀子,像审问一样地说:“刘忙,你跑到哪里耍流氓去了?现在才来!我来找王艾伦,她到机场接袁运生去了。不过,问你也一样。”
刘忙嘻嘻哈哈地应付他说:“秦远岳老师,有什么指示你只管说,学生一定照办!”
秦远岳说:“你既然客气称我一声老师,那我也就直说了。袁运生人在纽约,这么远!你们把他弄来办画展。我人就在洛杉矶,找了你们这么多次,你们不给我办。不是吹的,在中国,我……”
“对对对,秦老师在中国是第一。”刘忙油腔滑调,带着明显的讥讽。
秦远岳堵住刘忙说:“你既然知道,应该马上给我办!”
“对对对对对……”刘忙打着哈哈,绕过秦远岳快步走向楼梯。
人群中,竟有一对男女是为我来的。他们从《国际日报》上看到我的消息,打电话去报社询问,王艾伦告诉他们上午我会到画廊,于是就来等了。男的叫张振华,我在南京艺术学院读研究生的时候,他在读本科。女的叫余晓星,江苏省国画院的画家,张的老婆。很早以前就听说他们来了美国。虽然我跟他们在南京时往来并不多,但能在异域不期而遇,还是感到很高兴的。
东方艺术中心的确是一家正规的画廊。近三百平方米的面积,分隔成四个各自独立又联贯成一体的展厅。展壁是浅灰色调。装置有各式的射灯。除了展壁上的画和转角几盆点缀的鲜花,宽敞利落,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画廊正在展出蒙古族油画家官其格的作品,却也是丁绍光一路图案美人加图案背景的浅薄低俗东西。只是他画得更差,连基本的造型能力都没有,画面上的女人体因为画不准确而一个个像得了小儿麻痹症,真的是“惨不忍睹”!
一群人跟着刘忙进到办公室。刘忙把《国际日报》递给我,帮我翻到艺文版。王艾伦的专访是头条,占了大半版的篇幅,黑体通栏的标题是:“国画大师刘海粟门下研究生简繁来美留学研究西方艺术。”副标题是:“自然、纯真、画中充满力量,以童心追寻永恒艺术生命。”题首有一张我的肖像照片,说明是:“简繁对艺术的追求和执著,使他冲破万难,达成留学美国研究西方艺术的愿望。”穿插在文章里,登了我的《禅意系列》两幅作品,说明是:“简繁的水墨山水画,有其师刘海粟的气势与风格,狂放而潇洒。”
秦远岳从我手里抢去报纸,看了看,酸溜溜地问我:“你是简繁?”
我说:“是的。”
秦远岳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扔,对刘忙咋呼:“官其格这种人根本不会画画,而且人品也低劣不堪,你们为什么要给他办画展?我和他原来都在中央民族学院,我太了解他啦!在国内时他就总在背后搞别人,最后混不下去了才跑到美国来的。结果他还是改不掉老毛病,还是到处写别人的人民来信,揭发这个画家生活作风有问题,那个画家怎么怎么样。这种人根本就是人渣!”
看来秦远岳讲的是真的,因为边上的人都跟着和。张振华跟我感慨:“官其格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中国人走到哪里,都改不掉喜欢在背后捅刀子的毛病。中国人不可救药了!跑到美国还搞人民来信这一套,是不是无聊到家啦!”
刘忙说:“官其格的事情我们也清楚,但是他的人品好坏不归我们管。他花钱租场地,我们不可能不租给他。王小姐办了那么多纯艺术的画展,办一个赔一个。是我建议她的,要想把画廊长远办下去,不能光赔钱,也要来一点以商养艺。”
秦远岳说:“不能赔钱?那你们为什么要给袁运生办画展?他的画在纽约根本一张都卖不掉,办他的画展你们一定赔钱!在中国他牛皮得很,以为自己是新艺术的代表,结果来到美国傻了吧?他根本就是食人家的牙喙嘛!我不是吹的,我在色彩上的研究,中国人是没有比的!我太了解美国人喜欢什么样的颜色了,我太清楚什么颜色跟什么颜色搭配一定畅销了!别的我不敢说,要论色彩,我是大师!”
刘忙嬉皮笑脸地挖苦说:“你既然知道咋样一定畅销,应该直接去美国人的画廊畅销啊,赚美国人的钱不是更牛屄吗?说不定你还可以成为第二个丁绍光呢。”
“丁绍光算个屌!想当年……”
一屋子的人,都是来找王艾伦要求办画展的。其中一个叫蒋绮的,拍拍秦远岳的肩膀,笑嘻嘻地说:“秦大师静静气,咱们都好汉别提当年勇,当年咱在人民美术出版社的时候,也牛屄得很呐!跟邵宇到下面去,嗨!赖少其硬拉咱住他家,咱还不住呢。连刘海粟想出画册,不是也要来求咱?”
我悄声问刘忙:“这是什么人,牛皮吹得蛮大的。”
刘忙说:“别理他,全都他妈的手淫!”
“我来美国几年了,从来不跟中国人打交道,我的画全部都是外国人的画廊代理……”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冷不热地打断蒋绮说:“那你天天像没了魂似地往这里钻,是干什么的?找不到女人,自个儿用手放了快活,可以!但是就不要再跑出来胡鸡巴屌吹了!”
蒋绮说:“是的,咱没本事,咱只会手淫。如果咱也有一个像娘一样的老女人养着,咱也可以用那一股子不用本钱的雄换美金啦!吃软饭,可以!只要能弄到钱,咱也可以踢掉21岁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去为浑身生皱的51岁老女人奉献快乐!这是哪里?美、国!不爱红装爱钱装!可惜咱已经有老婆挣钱养家,容不得咱去卖雄啦!”
被蒋绮戳到痛处,年轻人翻脸了,他拍桌子大骂:“你他妈的说我吃软饭?你吃老婆的就不叫软饭?你他妈的说我奉献快乐……你……你他妈的说话太损。我……我废了你!你信不信我可以废了你?我根本不用自己出面就可以废了你!你信不信我有这个能力?我废了你,你老婆还会请我吃饭感谢我!”
人群中挤出一个满脸坑洼不平,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小老头,拉过年轻人劝说:“卓夫,蒋绮长你几岁,让着他点。”说着,小老头微微地张开嘴,缓缓地一笑,做出一脸不胜卑谦的表情,“大家在海外谋生都不容易,江湖险恶啊,所以相互要体谅着点。我最近接触了一点基督教,懂得做人要卑谦。我以前年轻的时候跟卓夫一样,火气很大。如果要炫耀过去,那我……算了,我现在已经不喜欢说这些了。我17岁的时候,齐白石当中国画会的会长,我就是会员了。李苦禅抓住我的手,领我到他的屋里,叫我陈雄立啊……”
秦远岳一拳砸在墙上,恨恨地骂:“我们民族学院尽他妈的出这种屌人!说不喜欢说了,结果还是说了!我认识你都快二十年了,从中国到美国,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一套,你就真他妈的不嫌腻?”说完,他呼拉拉地挤出人群走了。
陈雄立并不生气,依然不胜卑谦地接着说李苦禅如何抓住他的手,把他领进屋子里,叫他“陈雄立啊”,夸奖他是中国的“第一鹿王”。说他的一张鹿,如何拍卖了27万美金。
蒋绮嬉皮笑脸地拍拍老头,戏弄他说:“嗨!咱们陈雄立老兄连吹牛都吹得很卑谦!接触了基督教跟没有接触就是不一样。但是你老人家可得悠着点,上了年纪的人可搁不住手淫啊!贾琏比你年幼,硬是这么给弄死了。听说你成立了一个世界中国文联,把全世界的中国文学艺术家都归在了你的旗下了。‘世界的主席’什么时候帮兄弟办一个画展?”
陈雄立的脸上一直挂着卑谦的笑容,说:“他丁绍光随便拉几个韩国老太太,请人家吃顿饭,就可以成立‘世界艺术家联盟’,自任主席,跟他比,我这个世界文联还真的都是真正专业的艺术家……”
“哎呀,你少来了,哪个真正专业的艺术家会选别人做主席?你们还不是一样的买空卖空,骗老百姓?”
陈雄立还是微微地笑,缓缓地说:“就是说骗,我骗的是美国人,没有回去中国骗自己的同胞。我是在美国产美国销,说起来也算是一种文化输出,一种扩张吧。不像丁绍光,在美国制造了假冒伪劣产品,然后倾销回自己的国家,骗自己的同胞……”
“这倒是。最近他又炮制了一个假冒伪劣新闻,说他花了150万美金聘请世界最好的公关公司,已经替他安排好去全世界各大艺术博物馆举办巡回画展。”
我忍不住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要是真的,他直接展给大家看不就得了吗?哪里用得着说这么多的废话!”蒋绮反问我,“去世界各大艺术博物馆举办巡回画展,是你花了钱就能行的吗?”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这样说有用吗?”
“当然有用!倾销回中国,假的就变成真的啦!再花一点钱买通当官的,来它一个官商勾结,就可以放开手地掏我们那些既可怜又傻屄的同胞的腰包了!事实上,丁绍光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艺术博物馆举办过画展,也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个艺术专业奖,他那种画根本就沾不上艺术的边嘛!”
“丁绍光已经不是手淫了,他那话儿根本就是萎缩的,他其实是意淫!不过,他淫跟别人淫目的不一样,他不是为了自慰,而是为了蒙太平洋彼岸的同胞。”
“对,丁绍光那根鸡巴根本就是萎缩的,他根本就是意淫!”
刘忙说:“算了,咱们也不要数落别人图嘴快活了。玩虚的也是要有本事的,谁有本事谁玩,咱没有本事咱不玩。”他对蒋绮说,“依我看,你还是请‘世界的主席’给你办一个画展比较实在。但是恐怕要等他求王艾伦给他办完了之后,才能分出心来替你办。纵是‘世界的主席’,也要先解放了自己,才能解放全人类。兄弟你说,咱们是不是应该体谅着他点?”
办公室内闹哄哄的,外面的展厅却始终没有一个参观的人。张振华把我拉到一边,说:“今天来,有一件事想请老同学帮忙。我正在办绿卡,缺少一些材料,能不能请你和王艾伦说说,帮我写一篇专访?”我答应试试。张振华夫妇千恩万谢地走了。
靠近中午,王艾伦来电话,说袁运生已经接到了,她怕回画廊来被缠住,叫刘忙带我直接去餐馆。
我和袁运生不是很熟,但认识得很早。1979年底,袁运生为创作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候机大厅的壁画,去云南西双版纳收集素材回来,途径南京受邀与南京师范大学和南京艺术学院的师生座谈。我因为喜欢他的那套白描人物写生,私下里曾去讨教。随后有一篇关于他坎坷经历的报告文学,曾风靡中国,也令我深深地感动。里面有一段写到刘海粟伯乐识才,给身处逆境的年轻袁运生关键性的帮助和鼓励。我记得刘海粟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到袁运生,他说:“我爱才啊!当初我自己也一样是‘右派’,但是我不管的,还是鼓励他,帮助他!像袁运生这种才华的人,中国不多啊!如果不是我,他就被毁掉啦!”袁运生的那幅壁画,公认是首都机场那批壁画中最具才华和创意的,曾惊动中国的最高当政者亲临观赏,在中国社会产生过巨大震撼。而后不久,他接受美国国务院的邀请,赴美考察西方艺术,为哈佛大学图书馆绘制大型壁画。此间,一个对他顶礼膜拜的女孩子扑进他的怀抱,于是那篇报告文学中的爱情女主角被吐故了。后来的一些年,关于袁运生辉煌不再的传闻渐渐地多起来。听说他在美国事业生活两困窘,也是靠“吃软饭” 惨淡维持。但是,袁运生在我心中的地位始终没有改变。
到了餐馆,袁运生见到我,迎上来与我拥抱。
我把眼细观袁运生,当年披着长发、外向自信、走起路来衣衫和头发都在身后飞扬的年轻小伙子,已经变成一个平静、沉着、完全退去了火气的中年人了。
刘忙说了一个故事。人民美术出版社的总编辑来洛杉矶办画展,晚上与几个画友聚会,结果大家喝着酒哭起来,高唱“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野心狼!”
袁运生说:“这种心情我能了解。如果不到国外,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爱国是怎么一回事情,永远都无法真正理解社会主义的优越和资本主义的腐朽。”
我问袁运生:“海老就在洛杉矶,你要不要下午和我一起去看看?”
袁运生平静地说:“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现在的情形下见面,只能徒增感叹。美国这个社会太现实。”
刘忙说:“依我的体会,不管是袁老师还是刘老,在美国伸展不开的原因只有一条,就是缺少一个像丁绍光那样真正意义上的经纪人。比如说刘老,在中国人人都是他的经纪人,而且都是无偿的,刘老只需要随便跟人家聊聊吹吹,就可以造就无数的义务经纪人。但是美国太现实,他这一套不管用了。我在一边看得很明白,围在刘老边上的这些人,一是根本没本事,再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丁绍光……”袁运生欲言又止,改口说,“当然,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是刘海粟与外面隔绝了几十年,他的思想和艺术都还停留在法国早期印象主义那个阶段,缺少美学层次的创造,这恐怕才是他最根本的原因。”
刘忙表示赞同:“中国的画家普遍存在这个问题。王小姐给周思聪办过一次讨论会,周思聪谈到来美国一年多的体会,竟然说以后画画要用淡墨!中国画家在外面的麻烦就在这里,人家外国人看不出‘淡墨’里面有什么名堂,因为人家认为明暗深浅只是一种技术。”
袁运生说:“是的,艺术是一种状态。但是我们中国画家,祖祖辈辈都习惯在表面的笔墨技术上做文章,所以总是上升不到艺术的层次,总是局限在区域文化的小圈子里。”
我说:“海老的情况比较特殊,以他17岁敢于只身闯上海,创办中国第一个美术专科学校,敢于第一个在课堂教学上使用裸体模特儿,以他的胆识、悟性、才华和当年已经达到的艺术成就,他完全可以做得比现在好得多。他的局限是历史造成的,是时代的悲剧,不能怨他。他与外界隔绝了几十年是事实,但是造成这种隔绝的,是中国的社会和政治……”
不等我说完,袁运生一改平静的口气,略显激动地说:“你也可以说,刘海粟是被中国的社会和政治耽误了,但历史是无情的,艺术也是无情的,他几十年没有进步,没有与世界同步发展,这却是事实。譬如说他的油画,除了加进了一点线条,现在画的跟60年前几乎没有区别。他的中国画,虽然用了一点泼墨泼彩,但是从画面构成、山石结构、用笔的技巧和整体的意境,都与古人没有本质的变化。你不相信再去看看他的很多山水画,完全就是石涛的翻版。他所有的所谓艺术个性的展现,都只是‘量’的而非‘质’的。至于说他被中国的社会和政治耽误了,这也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如果没有中国共产党的拼命宣传吹捧,也没有刘海粟现在的地位和影响。我们搞艺术的,动不动就骂共产党,骂社会主义制度,其实我们哪一个不是吃共产党的奶水长大的?从你上小学开始,共产党不但不要你一分钱,反而吃的、用的、画画的材料、出去旅游写生的费用等等,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党和国家提供的。‘文化大革命’,现在说是一场浩劫,但是共产党却在这场浩劫之中,培养了一大批杰出的艺术家……”
王艾伦见话题沉重了,改换话题笑着问我:“今天早上有一对夫妇找你,找到了吗?”我顺着就问,可不可以帮张振华写一篇专访。王艾伦面露不悦,说:“你猜早上张振华跟我怎么说?他问我想不想知道你的过去?”
袁运生说:“在美国,背后说中国画家坏话的,全都是我们中国画家自己。刚来的时候我热情很高,组织了一个东西方艺术家联盟,想把海外的中国画家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团体。因为中国的画家都各自为阵,很难在世界上产生影响力。但是没有几天就弄不下去了。因为中国人凑在一起就内讧,一天到晚背地里互相骂。结果谁也帮不了谁,反而弄得心烦,所以散伙了。奇怪的是,说起来每一个人都有一肚子怨愤,每一个人好像都是受害者,每一个人都在谴责。”他停了一下,又说,“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在内。所以刚才路上王小姐跟我说,准备以东方艺术中心作为活动场所,成立美国中国美术家协会,请丁绍光做主席,希望我也参加,我明白说我不会参加的。我并不是在意由谁来做主席。丁绍光有一些钱,这是他的优势,但是这种事情不是用钱能解决的。事实上,丁绍光根本容不了别人在艺术上的创造和成就,别人也不可能认同他用商业炒作和社会虚头假冒艺术成就的作风,勉强凑合到一起,也一定弄不长久。中国人弄这种事情先天不足,无论是谁也弄不长久的。”
我问王艾伦:“你为什么不请海老做主席?”
王艾伦说:“我问过刘大师,他说他年纪大了,已经没有时间弄这种虚头了。”
袁运生说:“刘海粟是什么样的经历和见识?他不可能碰这种事情的。”
我问王艾伦:“丁绍光答应做主席了吗?”
袁运生接过去说:“我想他会答应的,因为他需要这一类的虚头。一个人要像刘海粟这样不被虚头所动,是需要真正的实力和自信的。”
刘忙对王艾伦说:“听说丁绍光自己已经弄了几个韩国老太太,成立了‘世界艺术家联盟’。”
袁运生说:“这完全可能,丁绍光会这么做的。这也是我不以为然的地方。在美国,你可以成立任何协会,你一个人也可以叫国际、世界,甚至叫宇宙。其实大家都清楚,中国人在美国弄这一套,真正的目的地是中国。我相信丁绍光也一样,也是要拿回中国去骗中国人。因为美国根本不信这一套。”
“陈雄立说,丁绍光是在美国制造假冒伪劣产品,然后倾销回中国。”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下流的地方!弄来弄去弄不过人家,就挟洋人自重,回过头来弄我们自己的同胞。不像人家日本人和韩国人,他们再怎么弄,都是弄别人,自己国家、民族的荣誉和利益,始终都是放在第一位的。我相信那几个韩国老太太绝对不会帮丁绍光进入韩国市场的。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丁绍光这种行为。我们在外面没有为祖国争光,反过来利用自己同胞的信任,或者说是愚昧,玩这种出口转内销的把戏,我们就连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基本人格都没有了。”
王艾伦好像不赞成袁运生的话,以询问的口气说:“对于丁绍光的画,我也是不敢恭维,但是听说丁绍光很喜欢帮助别人。一个社会团体,是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来领导的。”她见袁运生未置可否,又说,“我听说丁绍光就买过袁先生的画?”
袁运生有点吃惊,问:“王小姐怎么会知道?”
王艾伦说:“丁绍光自己说的,很多人都在场,都听到的。”她指刘忙,“刘忙也在,也听到的。”
刘忙说:“是的,他说过很多次,在很多场合。”
袁运生过了一会,平静地说:“这本来是他和我私人之间的事,但是他却把它公布于众,说明他把一切都只当作手段。”说了,他又笑着补充,“当然,他买我的画对我是有帮助的,对于他来说,算是付了一点宣传广告费吧。
——
人民文学出版社《沧海》内容简介:
《沧海》(原为三部曲,后修订为上下卷)是旅美画家、艺术大师刘海粟惟一的研究生简繁先生根据刘海粟和夫人夏伊乔的回忆,以及其他相关人物的回忆和访谈,对20世纪中国美术家的命运所作的客观而生动的记录。作品从不同角度,冷静而理性地向历史和读者再现了一个立体的、完整的、真实的世纪老人刘海粟,同时,还触及了美术界的是非恩怨,读者从中可以窥见20世纪中国画坛之一斑。
本书材料翔实,内容丰厚,极具文学性和可读性。尤其是关于刘海粟大量隐秘的披露,更具独特价值。应当说,这是迄今了解和研究中国现当代美术史和刘海粟的最佳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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